扬雪五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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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美留学、工作，又或者是长期生活的华人有很多，鬼知道为什么黄少天此前一个广东的也没有遇到过。

世界之大，这本不足为奇。只是好不容易熬过这股失望劲，上天又忽然给了他一个大惊喜：他住在了一位同乡人家里。

尽管叶修一开始并没有把喻文州的背景介绍得足够清楚，但在得知对方是老乡那一刻，他还是狠狠吃惊了一把。

主要是，喻文州在美食方面实在随意得太不像个广东人了。

黄少天出国才一年多，每逢有人在朋友圈晒排骨凤爪烧麦干蒸虾饺炸春卷等粤式美食，都还会止不住地口水直流三千尺。

但昨日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，喻文州竟很是淡然地表示，自己在美国生活的近十年以来，除了偶尔亲戚聚会与工作应酬外，很少会吃什么中国菜。

我去！这还是我大吃省的人吗！？

后来黄少天想起那次谈话，忍不住腹诽道。

“大多不怎么正宗，就不是很喜欢。”喻文州像是看透了他的心里想法，笑着回应道。

这倒也是，黄少天想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
近年来国家发展趋好，中餐馆在美国也变得几乎随处可见。然而即使是在唐人街，各类菜式为了更好地迎合当地人的口味，也基本都已经过改良。无论怎样，尝起来总会觉得少了几分原滋原味。

然而感慨归感慨，吃的话题毕竟不是什么重点，很快就被抛到一边去了。

黄少天不可否认，同乡人的身份虽是毫无预料，但他在意外之余，还是十分欣喜的。

这欣喜其一便是源自思乡之情的得以宣泄。

身处在耳边长期充斥着腔调各异的英音美语的异国他乡，卢瀚文忽然一句粤语宛若茫茫人海里唯一的熟悉面孔，亲切得催人泪下。还好他情绪把控能力不错，没激动得把人家抱起来举高高。

都二十多岁的人了，成天再把想家挂在嘴边实在太没出息，然而这份依恋却是那样深刻地根植于血脉之中，本就浓烈得难以抹去。

所以无论如何，黄少天都必须承认，即使再怎么融入一个新环境，对原有思维与行为方式的认同仍会让他情不自禁地觉得，还是和国人相处舒服。

还是和国人相处舒服。这句话在喻文州身上体现得相当淋漓尽致。

在校最后一年，学业生活果然比想象中的要忙碌得多。比如自九月开学以来，他熬夜的次数就处于不断递增的状态。

没什么大不了，黄少天并没有早睡的习惯。何况说不清由来的，他挺享受熬夜的感觉。

凌晨一二点的夜空是深不见底的黑，一座城市也逐渐露出了藏在喧闹繁华下的另外一面。似乎只有在这样静谧的时刻，人的心也才可以跟着完全平静下来。

黄少天不清楚别人怎么样，但就他个人来说，开夜车的效率往往是最高的。

之前他还要烦恼这样的作息是否会给室友带来困扰，现在他自己一个人住，根本无需顾虑这么多。

不过有那么一回，他去楼下泡咖啡的时候，好巧不巧地撞见了从里屋出来的喻文州。

喻文州位高任重，是个典型的大忙人，黄少天看得出他每日要处理的公事很多，没回来吃晚饭也是常有的事。最近他好像还有什么重大项目，此番已是午夜还没睡，没猜错的话应该也是在忙这事。

黄少天当然不会打扰他，哪怕自己摸索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咖啡壶。礼节性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后，他便两手空空地又回了房间。

只是没想到隔了一会，房门忽然被叩响，黄少天摘下耳机，看着喻文州竟然拿了杯牛奶进来。

“大半夜的，喝那个对身体不好。”他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，“做完了还是早点睡吧。”

啊？这个……黄少天盯着眼前的浅褐色液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，“谢谢谢谢，巧克力味？”

“嗯，瀚文喜欢。”喻文州笑了笑，“听说加点盐会更好喝，你下次可以试试。”

“对，我好像也有在哪听说过。”黄少天捧着杯子，心里悄悄地泛起波澜，“那你……做完也早点睡吧！做不完大不了就明天做，身体要紧啊您说是不是，真是不好意思啊大半夜的还那么麻烦你……”

“不必那么客气，”喻文州温声说道，“不打扰你了，晚安。”

“晚安晚安！”

这个夜间温暖送得是多么的恰到好处啊！待到对方关门离开后，黄少天抿了口牛奶发自内心地感叹道。

过去一年的住校生涯中，他同各位室友的相处虽是都很融洽，可依然会有那么几个时候，他也会觉得他们对自己，又或者说，对待彼此，实在显得有些漠不关心。

这个用词可能过了，个人主义至上的国家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相处本就更为独立。黄少天就没少体会过一个人吃饭，散步，图书馆自习的日子。然而在经历了生病在床还要哑着喉咙求舍友闭嘴安静、心情低落到极点还仍得不到任何安慰与关心遭遇后，再对比下喻文州贴心得简直像他妈一样的举动，黄少天难免会觉得既触动又委屈，触动为现在，委屈为过去的自己。

此外，还有另一件事情也是一样。

这年中秋，喻文州给他带了几个月饼。

这个看似非常微不足道的行为其实非常的犯规，特别是在黄少天才刚和父母聊完电话、情绪还没有完全从落寞与感伤中抽离出来的时候。

由于一些比较难过的原因，这个家并没有过中秋的习惯。而这很明显是为了自己的举动，一时却让他情绪剧烈波动，忍了很久才没有直接掉了眼泪。

他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的。偏偏喻文州平日里流露的好意与关心，又尝尝温柔得让人毫无防备。

如果把这些举动完全说是国人相对敏感与善解人意所致，当然十分荒谬。毕竟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，这个人本质就这般体贴热心。

但具体究竟是怎么样他也不了解，毕竟他和喻文州实际上并不是很熟。都住了大半个月了，平日里遇到时他还是习惯称呼对方先生，一个是年龄差摆在那，不可造次。还有就是喻文州实在太客气了，搞得他也拘谨起来，像和魏琛又或是叶修那样没大没小的互怼他真的不敢，最多偶尔开个玩笑地叫他喻总。

不过最主要还是喻文州忙，接触不多，由此而产生出了生疏感。像和其他两个人的相处黄少天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。

其实黄少天最初对能否同卢瀚文能友好相处是存有不少顾虑的。

倒不是不信任喻文州，但结合以往的经验来看，因家人工作繁忙而缺乏管教陪伴的孩子总会有那么点……伤脑筋。

事实证明卢瀚文确实没有绝对的乖巧，但他身上最多也只是带着小孩子固有的那点爱玩与调皮的天性，赢几把游戏就被自己给征服了，一口一个黄少叫得老欢。

“真的，你比其他老师有意思多啦！会陪我玩。”卢瀚文咬着冰棍把游戏机按得噼里啪啦响，“不像她们，成天叫我学习，我每次都是第一，有什么可学的……”

听卢瀚文自己讲，喻文州其实曾给他请过不少家教。不过这个家教比起教育与辅导，更多像是找个伴。但据说无论怎么找成效都不佳，最后也总是原因不明地辞退了。

黄少天想不明白，这孩子没那么难对付吧！

“哗、黄少黄少！刚才那下，咁靓嘅！”卢瀚文眼睛一下亮了，他每次都死在这里。

黄少天得意洋洋：“哼哼就这点技术还想偷袭我，估我唔知咩？看剑看剑看剑看剑——”

……

叶修所为他操心的语言环境问题，其实是最不需要去顾虑的。

或许是因为这个家庭本身较为独特的组合方式，各个成员间彼此也存在着更多的迁就与包容。比如就沟通交流方面，这个家里既说中文，也说英文，甚至偶尔还会讲点广东话。

曾有科学研究证明，儿童的记忆力极佳，因此语言学习能力也很强，能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切换自如。除了本身家庭创造的三种语言环境外，卢瀚文在校还会接触到那些拉丁裔学生的西语，又是别的什么其他语种。小小年纪就掌握了不少语言，类似的例子，黄少天记得自己在龙应台的哪本书*上看到过。

然而精通多门外语终究是梦，想想就好。黄少天从来也只求自己掌握好一门外语，至少要让他能言善道的能力发挥出来。而陪南茜聊聊天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。

尽管说是有颗年轻的心，南茜毕竟已经步入中年，再加上家人不在身边，闲在家里的时候难免会孤独寂寞。黄少天有空时陪她说会话，反倒成了很不错的消遣方式。

或许是受周边人影响，南茜太太是位中华文化的狂热爱好者，每每听黄少天滔滔不绝地谈起各式各样的中华美食总会心动得不行，念叨着得赶紧攒钱才能在有生之年里游一趟中国。

“好好好，到时候您要是来广州可记得要联系我，我可以给您免费做导游！”黄少天笑嘻嘻地说，“不过要是您想尝尝中国菜的话，我可以试试，只要您不介意的话……”

南茜太太灰蓝色的眼缓缓地眨了眨，温和地笑道：“当然不介意。”

计划通。黄少天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。

陪聊当然不算什么幌子，但他确实有那么点别有用心。

没办法，他真的真的太想念中餐了。

美国人的饮食文化如同这个国家本身一样，充满了各种民族特色的杂合。普遍特点是脂肪含量都很高。黄少天过去一年里三天两头地找张佳乐吃饭，可不仅仅是为了省钱。美国菜的份量实在大得惊人，一盘菜上来两个人都吃绰绰有余，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。

排去口味不谈，这油腻的搭配吃多了对身体也无益，黄少天在美国的半年内直接胖了十斤，吓得他有段时间频繁地往健身房跑。

虽然住在喻文州家以后，饮食方面可以说比过去是要健康得多了，但这不够，想吃中国菜的念头像田间的杂草，肆意横生，已经藏不住了。

现在他终于“等”到了这个机会。

购买清单列出了一大串，食材还都是他自己挑的。从前黄少天上学的时候，父母平时工作忙，姐姐又在外省读书，照顾自己和家里两个弟弟的重任很自然就压在了他的身上。现在他对这些自力更生的手段能够如此轻车熟路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给锻炼出来的。

尽管许久不动刀有些手生，不过黄少天还是三两下找回感觉，雷厉风行地做好了几道家常菜。只是受限于食材和厨具的影响，家里没有米饭可吃，三个人面面相觑，最后无奈落得了个面包就菜的滑稽局面。

而喻文州就是在这个时候回的家。

屋内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饭菜香气，喻文州松了松领带刚要走进餐厅，卢瀚文反倒先一步地蹦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腰：“哥，我还以为你又不来吃饭呢！来的正好啊，今天有福啦，黄少做菜好好吃唔！”

“哦，你说少天？”他拖着对方往里走，一眼就看到了满满一桌的菜。番茄炒蛋，红烧茄子，麻婆豆腐，糖醋里脊……其实都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菜式。但上一次在餐桌上见到这些，已然是十年前了。

“这些都是你做的吗？”

“是啊，尝尝看吧！”黄少天扬起下巴，笑得一脸得意，“别的我是没什么把握，但是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特别自信的！哦对了，因为没筷子，就……呃，凑合一下，就先用叉子吧！怎么样？”

“没事，很好吃，”喻文州放下叉子，简短而诚恳地说道。“我很久没有品尝过这么美味的中国菜了。”

他向来实事求是，此番给予这样高的评价，也不仅仅是褒奖的意思。而面对自己的夸赞，黄少天也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：“真的吗，您满意就好！”

“对吧对吧，我就说嘛！”卢瀚文在一旁像是比被夸的人还要激动的样子，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呢！”

“我的天哪，那以后我都不做给你吃了，你这小调皮蛋。”听到他这么说，南茜瞪大眼睛，作出伤心欲绝之势，惹得卢瀚文连忙跑过去拉着她又是撒娇又是求情的。

喻文州看到这里笑了笑，又给自己舀了口汤：“这么会做菜，有女朋友的话，一定很有口福吧。”

嘿嘿，黄少天挠挠脸：“不瞒你说，前女友就是这么追到手的。”

说完，他又充满恶意地补充道：“英国人。”

喻文州意会地笑了：“英国菜是不太好吃。”

“我觉得法国菜也不好吃，味道太淡了。”卢瀚文探出头来插嘴道，一句话却让南茜噗嗤一声大笑起来，喻文州则无奈地叹了口气：“你们又伤到我了。”

“我前女友是位法国人。”见黄少天仍是一头雾水的，他笑笑解释道。

黄少天眨眨眼，徒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。因为闹过乌龙，他后来有悄悄问了下叶修对方的情况，那时叶修只告诉他喻文州现在是单身，不用担心人家把女朋友带回家过夜，结果是被黄少天打断道：“停停停我不听这个。”

他只是觉得有点好奇而已，喻文州这样条件优异的人就算没有结婚，也一定该是有伴的，谁能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失恋，甚至留下有些严重的情伤？

然而好奇归好奇，内部八卦黄少天是不会去打听的，所以对此他也只是忍不住感叹道：“可能我目光比较狭隘，其实我一直觉得文化差异这种东西是没法忽视的。比如像我觉得这么执着于饮食的人吧，以后可能还是找个国人比较好，不仅理解你，还能做饭给你吃，您说呢喻总？”

“原来黄少你喜欢这个类型的啊？”卢瀚文仰起头问。

“？别乱说，这种话题小孩子不要参与！”

“凭什么嘛——”

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回答，这边倒是先叽叽喳喳地又聊起来了。

“一直是这样的。”南茜耸了耸肩，“这两个孩子倒比较像亲兄弟。”

“挺好的。”喻文州笑着咬了口番茄，清甜的汁水一下渗进喉里。

其实他还在想黄少天刚才那句“还是找个国人好”。

这段时间以来，他连续地早出晚归，为这个项目忙得焦头烂额，偶然有个清闲的夜晚，本该想选择安安静静地休息一场。然而当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，望见家里吵吵嚷嚷、热闹融洽的景象时，反而更让他觉得莫名的放松与安心。

那是他曾经有过、也是心底里一直渴望的东西。

不止是饮食，这个氛围，这份温暖……

是呀。

喻文州想。

下一次，是该找个中国人。

-tbc-

*书为龙应台《孩子，你慢慢来》

＃哇＃

＃一箭三雕＃

＃我们少天厉不厉害＃

＃慢热够了＃

＃下章该转折辣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