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雪五月

+原背景 老夫老妻的迷之日常

黄少天第五次忘记买新的刮胡刀的时候，喻文州开始意识到对方记忆力出现衰退的问题。

他挂着一下巴白沫从卫生间里走出来，手中还有块已经有些钝口的、从本体上掉落下来的刀片。这种日常物品的寿命一般都不太长，哪怕喻文州使用的次数其实并不多。

他们两个曾经是大神级别的选手，退役后日子过得却不怎么奢侈。好比手里这款刮胡刀，还是十几年前战队赞助商送的，人手一箱，满满当当。最初郑轩曾吐槽太夸张了这能用一辈子，毕竟尽管那时他们已经成熟，外在内心却都还很稚嫩，对未来的设想总是遥远又简单，就好像谁也没想到这么满满一箱的刮胡刀也会有用完的一天的一样。

但喻文州虽然偶尔也会矫情伤怀，却不至于陷在回忆杀里走不出来。从上个礼拜起他就已经反复提醒过黄少天了，对方每次都极为爽快地应着好的好的文州你放一百个心，结果转眼间就忘个精光，一经提起才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。

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回，喻文州倒不是十分紧张与担心，毕竟黄少天到底也四十多岁了，以前什么四十岁的男人一枝花的说法全是扯淡，人到这个年纪，各方面能力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的——当然了某方面例外，或许是因为彼此热情不减，不管什么时候还都很有感觉。

但不管怎样这个问题都给彼此带来了很多不便。三番五次之下喻文州也有些丧失耐心，他微微皱起眉头：「不是说了，有什么事本子记一下，避免又忘记了——」

「不用。」黄少天一把打断他，「我记着呢，下次一定买。」

还嘴硬。喻文州叹了口气：「我晚一点再去趟超市。」

然而黄少天抬眼看他，竟忽然倔起来了：「我说我去买就我去买，你信不过我？」

确实信不过。洗净脸上的白沫，喻文州拿起蓝白毛巾在脸上擦了擦：「之前交代你好几次下班时顺路去取个快递，最后不也还是我去。」

「前年战队经理要求重修，训练营规模格局也跟着改组，大门进出方向都变了，现在我都不怎么走那条路。」黄少天。

「上个月佳佳学校里文艺表演，不是我提醒你又要忘了？」

佳佳是他们五年前从孤儿院接来的小姑娘，今年已经八岁了，活泼机灵得堪比黄少天。

黄少天明显卡顿了一下：「我……我当时以为是下一周的事！」

那也是记错了。喻文州扶住前额：「还有昨天让你去交水费……」

「放屁，你根本没说过好吗！」黄少天瞪起眼来。

怎么又变成没说过了。喻文州还想开口，结果倒是被抢在前头：「等等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，喻文州，我记忆力很好的，打荣耀什么的那群小鬼至今都休想赢我一把，我才不需要什么愚蠢的记事本！电子的备忘录也不需要！」

说罢黄少天蹬蹬蹬踩下了楼梯，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咪，扯过包和钥匙便甩门离去。

喻文州还停在原地，转过头发现八岁的女儿扯了扯自己的袖口，怯生生地说：「爸爸，等下你能载我吗？」

今天轮到黄少天送佳佳上学，他又忘了。喻文州蹲下身帮对方把红领巾系得更整齐一些，吻了吻她柔软的发心：「好，等爸爸换个衣服。」

记性差这个话题是个彻底的敏感点，碰都不能碰，一提黄少天就要炸。

喻文州把相关文件看完的时候已是午时。退役前冯宪君就已有让他来总部发展的意思，他一度表示不愿离开本地，再三推脱之下终于同意在省内分部工作。一直以来他看似地位不高却颇有话语权，联盟内部很多安排都来询问他的意见。

他在处理各项大事上都游刃有余，然而私人问题上却时常遇到瓶颈。主要还是因为对象是黄少天，那是他二十年的恋人，已经并且未来还将继续陪伴他走过漫漫人生路程的重要存在。

以前叶修曾和他开玩笑说，黄少天这么个性鲜明的人，竟能被他治得死死的，实在很不可思议。

喻文州后来想想，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，他这么冷静理智的人，很多事遇到黄少天反倒没法以擅长招数去应付。他同样被对方给吃定了，两个人简直互为克星。

临近年底，全明星活动将至。这回主场昆明，所以他稍稍又能轻松一些。然而下周五他们一群老将也有个一年一度的小聚会，今年定在广州。自黑「过气」职业选手群内清一色要求喻文州来操办，于是本人也从善如流地接下了。

如果是这种事，具体想怎么搞，他多少要征求黄少天的意见。但现在有点难办，不是因为早上才刚吵架，而是担心黄少天又忘了这事拖到什么也没准备，又或者是自己拿定主意后又翻脸不认账，那样喻文州真的很心累。

按照黄少天现在这个发展程度，如果未来哪一天忘记他们结婚纪念日了，他真的也不会感到奇怪。

喻文州夹了口楼下小摊打包的炒河粉送进嘴里，忽然就这么想到。

黄少天拒绝记事的执着真的是让人又气又好笑，明明记性都已经差成这样了，还非要死撑。喻文州有时候看对方无理取闹也实在懒得戳穿。

都说黄少天是聪明人，喻文州多次建议也是出于关心，哪天他要是不在了，黄少天这种行为把自己给害到了怎么办，又或者也会不小心伤到身边的人……这么明显是为了他着想的举动，怎么就搞不明白了。

最后一道猪肚汤炖好时，晚饭也就差不多了。

黄少天对着满满一桌子菜成就感十足。和打荣耀一样，他在烹饪方面也算得上颇有天赋，只是平时忙都有保姆，但近段时间情况特殊，便还是选择亲自下厨。

都说广州无冬日，天气转凉的时候却也不可小觑，喻文州前几天感冒抽完了两包心心相印，佳佳受了风寒胃又不舒服了，怕是从前留下的毛病，黄少天心疼得要命，只能尽可能地把她照顾得更好一些。

然而现在他喊两遍吃饭了都没人应，实在有些蹊跷，黄少天刚想再催促一次，却听到喻文州好像在客厅里喊他。

走去一看，小小的佳佳捂着肚子躺在沙发上蜷成一团，肩膀颤得厉害，喻文州安抚地揉着对方的头，神色却少见的有些慌张。

「怎么回事？」黄少天心里咯噔一下冲到对方身边。「胃病又犯了吗？佳佳？」

「不清楚，」喻文州皱起眉头，「她刚才就一直和我叫肚子疼，问是哪里疼也说不清。如果是胃病，这几天才刚调好一些，怎么又这样了？」

「佳佳，佳佳你听我说，」黄少天抓住对方的手，「你老实交代我就不骂你，这几天有没有偷吃什么小零食？」

佳佳小声地应了一声:「唔……昨天喝了一瓶橙汁……」

「就这个？还有吗？不许隐瞒啊！」

「就这样了……」

橙汁饮料虽然色素多，只喝一瓶应该不至于这样啊……黄少天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寻思一会，猛地一拍大脑——糟糕！

「你橙汁是拿家里的？」

「嗯，柜子上看到的……」

「柜子上……那瓶不是过期的吗？」喻文州说到这里眉头蹙起地望向他，「少天，我好像提醒过你要及时扔掉？」

黄少天噎了一下，登时吓得脸都白了：「啊啊啊啊啊我我我……我真忘了！哎我的错我的错！快快快赶紧带她上医院！你去开车，我去拿就诊卡！」

说罢就要开始行动，他急得都快跳起来了，没想到喻文州竟起身隔住了他的动作。

哎你他妈干嘛！黄少天一把挣开又被按住手臂，正烦躁地抬起头要骂，却望见喻文州波平浪静的眼，仿佛刚才任何一丝不镇定皆为虚无。

他转过身去，沙发上的佳佳透过凌乱的发丝眨眨眼，居然对着自己笑了起来，露出未长全的牙齿。

黄少天骤然平复下来。

「……你骗我？」

喻文州垂下眼：「如果不这样，你大概还不能意识到。」

呵呵。黄少天冷笑道：「不错，都串通好的，当我傻子挺有意思呢，对，你说得都对，你是天才。」

「所以即使到现在，你的重点只在于我欺骗你？」喻文州挑眉。

「当然不，」黄少天捏紧拳头倒抽了口气，往后退了几步，「是，我是很健忘，都快害死你了吧，和我一起生活真是辛苦你了。」

你看，他在意的分明还是被欺骗，而且又要闹脾气了。喻文州叫住他：「都要吃饭了，你上楼回房间做什么？」

黄少天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：「抱歉，我他妈忘了！」

摔门声震耳欲聋。

「我们真的不应该骗爸爸。」佳佳手指绕着自己的长发转了几个小圈。

喻文州闭起眼：「也许吧。」

一场冷战一直延续到了下周五，去酒店的路上气氛仍旧压抑。

喻文州打开车载调转了个方向：「少天，这条路你比较熟悉，下个路口左拐？」

黄少天窝在副驾上阴阳怪气:「说什么呢，我这么健忘怎么可能记得。」

「……」

黄少天怕是连这场聚会结束了都不肯和自己讲话，把车停到停车场后，喻文州锁上车门。走在前头的人和他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。

但他至少希望黄少天能配合一些，不要在外人面前甩脸色给他看。这是喻文州走进包厢前最后的想法了。

或许二十年默契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，一顿饭吃下来两人都表现得极为自然，融入得也很快。一群平均年龄四十多的人叙旧时还是一如既往的欢脱闹腾，仿佛有些东西永远也变不了。 

然而转战KTV的时候还是被人看出了异常。叶修夹着根未点燃的烟，啧声道：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，少天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？」

就是就是。戴妍琦抱着篮爆米花坐过来：「以前黄少都要和我抢麦的，今天都不唱啦！」

还在往杯子里倒柠檬茶的喻文州抬起眼，黄少天坐在张佳乐和王杰希中间玩着手机，视线故意避开他：「哎，谁让我记性太差了，忘词忘曲了呗。」

还是来了。喻文州沉了口气放下茶杯：「少天，这样就有意思了吗？」

「哦那你这样做考虑我感受了吗？」黄少天忽然提高音量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，「前天想想都觉得算了吧结果看到你摆在我床头的记事本，还有家里四处的便利贴我他妈真的……喻文州，你把我当什么了？」

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，喻文州索性直接一些：「少天，你记性确实不好，让你带个本子也是为你好，你是在固执什么？」 

黄少天扬起手：「你天天让我带个傻不拉几的本子，你自己为啥每天不肯多花两三个小时睡眠或者运动，你没发现你反应越来越迟钝了吗？」

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。喻文州交叠双手：「我工作忙和我的反应速度你又不是不知道，你会那样想是因为我从前就是那个样子。」

「狗屁，你以前就算手残也没现在这样好吗！你现在简直全方位！」

「你们先冷静。」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时，王杰希忽然开口打断道。「其实想测反应速度的话，我最近手边正好有款游戏。」

这王杰希看热闹不嫌事大吧。众人一听都倒吸一口凉气，坐在黄少天身边的张佳乐尤其压力山大。 

黄少天却当即同意：「行，你手机借我，我们现在就测！」

王杰希摇头：「是网页游戏，我在群里发链接吧，大家可以一起来试试。你……」

「测。」喻文州拿出手机。

王杰希率先发了一个链接：「下面这款五十岁以下的人都能过。大家怎么样？」

「过了。」「过！」「轻松啦。」

……

喻文州：「没有。」

王杰希：「……没事，还有下一款，你试试，这款六十岁以下的人都能过。」

一行人依旧顺利，轮到喻文州又是「没有。」

「……嗯，那试试这个七十岁都能过的。」

「过。」这回喻文州速度倒是很快。

「等一下，我刚才错发成荣耀官网链接了。」王杰希说完手上动作忽然停下来，抬起头淡然地看了喻文州一眼。

哇，那刚才岂不就……众人一时又没再出声，唯独黄少天翘起二郎腿冷笑一声。

「好吧，我承认，我反应确实挺迟钝的。」喻文州垂下头把手机塞进袋中，起身离开了包厢。

黄少天在斜对面公园里找到喻文州的时候，对方手里多了一根烟，青烟袅袅，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。

黄少天绕过两三个跑过的小孩，走过去坐在长椅的另一端，沉默一会开口道：

「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的。」

你没错。喻文州掸了掸烟灰：「是我……确实没资格说你，也没考虑过你怎么想。」

「哎，我知道你一直是为我好，其实……我也觉得我这样有时候挺不负责的。」黄少天低下头摆弄着垂下来的围巾，「可是就是……说出来你别笑我啊，我有点想逃避现实。」 

「文州，你可能不知道，每次忘记什么了被你提醒的时候，我真的很害怕，我好歹也是一度风光无限堂堂剑圣，怎么才四十多岁就变成这个糊涂样了。」

「以前老魏和我吹他年轻时有多厉害，后来又抱怨年纪大了啥啥的，我还笑他太夸张了，现在想想，其实没有夸张，就是这种痛苦的感觉。」

难以言喻，深入骨髓。

然而生老病死本为世间万物恒古不变之真理，即便如何去抗拒，都也无力去改变。

「所以如果随身带着本本子，就好像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我，黄少天啊黄少天，你记性退化啦你在变老呢。」

说到这里，他渐渐抬起头自嘲地笑笑，语气却有些悲伤：

「文州，我不想那么快意识到我变老了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力顺着肩膀把他揽到身旁，侧过头去，喻文州正转过头来对他露出温和地笑意。「但是，和你不同，我觉得这样很好。」

「过去二十多年快得犹如大梦一场，很多时候我也常常在想，时间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溜走了，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，却总是十分茫然。」

「但是每当我回过身，发现少天始终陪在我身边的时候，我忽然就觉得其实什么都无所谓。不管这么二十多年，三十多年来过得到底是怎么样，至少我是和你一起走过来的，这是始终存在并且最为真实的一件事。」

他轻轻吻了吻身边人的眼角补充道：「和我最爱的人。」

「……我说你这人，吃情话长大的吧？」黄少天低下头，将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，把手滑进对方手里。

喻文州笑道：「怎么，感动哭了？」

「滚滚滚滚滚滚！谁哭了！二十多年来这种攻击还少吗！」黄少天把他拉起身来，「走走走吧，东道主要负责任一点，当众吵架太丢人了。」

好的好的。喻文州把视线从对方身上悄悄移开，任黄少天拉高围巾，快速抹了一把眼睛的动作成为永远的秘密。

「哎，文州，你说，一个记忆力差一个反应迟钝，我们觉得我们两个还是挺配的。」

「嗯。」喻文州笑着把紧牵的手又扣得更紧一些。 

「我们天生一对。」

他们能长久地在一起，不管隔了多少年，还是被对方迷得死去活来，无可救药。

-end-

*从那以后王杰希时常从喻文州那里收到各种测试眼力的游戏。